【本书首发网站“本来今年就决定启航,远行去西洋那边逛逛。”

    “西洋很远。”范闲看了一眼木然站在船首的叶流云,没有理会这位大宗师,牵着老师的手走远了一些,担忧说道:“以您的脾气,只怕要往西洋大陆的深处走,这一来一回得要多少年?”

    费介笑着看着他。说道:“以我和叶大师的年龄,此一去,只怕是回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范闲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,本来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先生,没料着今天见着一面,却又是永别,暗自黯然一阵后,他强颜指着海中笑道:“有这样一艘大船。便是天下也去得。”

    费介回首望去,看着水雾之后那影影绰绰的巨船,嘎声笑道:“买了很多洋仆,还有些洋妞儿,生地和咱们这些女子大不一样。你要瞧着了,一定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是和玛索索呆过一段时间的。”范闲笑着应道:“怎么今天来这儿了?”

    费介先生先前就想说这个问题,他回头看着站在小船之首,没有登陆的叶流云。沉默片刻后说道:“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知道四顾剑要死了,所以想来送他一程。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范闲微微低头,余光瞥了一眼船首雨中如雕像一般的叶流云,用一种复杂的情绪轻笑说道:“四顾剑不是被他和陛下打死的?”

    费介摇了摇头,没有说什么。范闲也止住了这个话题,看着叶流云的身姿,也随着先生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叶流云沉默地站在小船前首。沉默地看着东夷城的方向,此时他头顶地笠帽似乎失去了效果,任由风雨击打在他的身上,再滑落船中,一片湿意。

    许久之后,这位大宗师忽然低头沉思片刻,然后向范闲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范闲微惊,表情却是没有一丝变化。镇定地走了过去。站到了齐膝的海水之中,看着相隔不足五步的小舟。恭敬请安。

    “我要走了。”叶流云温和地看着范闲,说道:“可能再也不回来了,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我?”

    在天下四大宗师之中,范闲从来没有见过苦荷,只是从海棠的身上,从北齐事后地布置中,从肖恩的回忆中,知晓这位北齐国师的厉害。对于四顾剑,则是亲身体验过对方惊天的剑意,清楚知晓对方地战线。对于皇帝陛下,范闲则是从骨子里知晓对方的无比强大。

    唯有叶流云,范闲少年时便见过对方,在江南也见过对方,那一剑倾人楼的惊艳,令他第一次对于大宗师的境界,有了一个完整的认识。

    而且叶流云和其他三位大宗师也有本质上的区别,他似一朵闲云,终其一生都在大陆上飘流着,暂寓,再离,就像是没有线牵着的光点,潇洒无比。

    正因为这点,范闲以往对于叶流云最为欣赏,最为敬佩,然而先是君山会,后是大东山,范闲终于明白,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存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人。

    若有,也只能是五竹叔,而不是此时小船之上地这位大宗师。

    范闲知道叶流云此时开口是为什么,他沉默片刻后,没有请教任何武学上的疑问,而是直接开口问道:“您为何而来?”

    雨中的叶流云微微仰脸,整张古奇的面容从笠帽下显现了出来,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在这样珍贵的机会里,问出了这样一个令他意外的问题。

    只是沉默了片刻,叶流云说道:“我为送别而来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走?”范闲再问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喜欢。”叶流云微笑应道。

    “那当初为什么要出手。”范闲最后问道。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我是一个庆人。”叶流云认真回答道。

    范闲思考许久这个问题,庆人,自己也是庆人,在这个世界上,归属就真的能决定一切行为的动机,甚至连大宗师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笑着说道:“没有什么别地问题了。只是好奇,您将来还会回来吗?”

    “谁能知道将来地事呢?”

    范闲摇了摇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以叶流云和费介先生的境界,虽说是遥远神秘地西洋大陆,只怕也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们,伤害他们地力量。

    范闲没有问题要问,叶流云却似乎还有什么话说,他望着范闲。温和笑着说道:“自大魏以后,天下纷乱,征战四起,百姓流离失所,苦不堪言。我助你父扫除了最后的障碍,以后的事情,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了。”

    是的,叶流云以宗师之尊。隐忍二十年,暗中配合皇帝陛下的计划,一举扫除了庆国内部所有的隐患,清除了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,苦荷以及四顾剑。

    叶流云再留在这片大陆。也没有什么意义了,所以他才会在离开之前,再来看一眼,然后对范闲说这句话。

    在这位大宗师看来。范闲毫无疑问是将来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强者,不仅仅是武道修为,还包括他地机心能力以及平日里对平凡百姓所投注的关注,所以叶流云才会寄语于他。

    然而叶流云并不知道范闲的心,大宗师要看穿一个人的心,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
    说完这句话后,叶流云便不再与范闲说话,只是依旧站在船首。看着那边的山头,和那个遥远山头上将死的人,或许是友人。

    范闲低头沉默片刻,然后走回岸上,与费介先生低声说了起来,马上便要告别,他与老师有很多话想说,哪怕只是一些芝麻烂谷子的童年回忆。再要回忆地机会已经不多了。

    范闲从怀中取出苦荷留给自己的小册子。递给了费介先生,说道:“苦荷留下来的东西。应该和法术有关,您在西洋那边找人问问,直接把音读出来,应该那些人能够听懂,大概是和意大利,罗马什么有关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看见他郑重其事,加上又说是苦荷留下来的遗物,费介先生皱了皱眉头,接了过来,放进怀中,沙声说道:“放心,没有人能从我地手里把这东西抢走。”

    范闲眼尖,早就看出了先生在这本小册子上做了什么手脚,笑道:“如果那些小偷不怕死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是苦荷留给你的东西,想来一定有些用处,为什么不自己留着?”

    “我昨天夜里就背下来了。”范闲指着自己的脑袋,笑着提醒老师,自己打幼年起便拥有地怪异的记忆力。

    费介笑了起来,想起很多年前在澹州教这个小怪物时的每日每夜。

    东海之畔的风雨渐渐小了起来,范闲与费介同时感应到了什么,不再闲叙,回头望向在海畔随波浪温柔起伏的那只小舟,看着舟首的叶流云。

    叶流云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温和,愈来愈解脱,就像看透了某件事物一般,大有洒然之意。

    一个浪打来,小舟微震,叶流云借势低身,向着东夷城方向某处小山,某处草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。

    范闲心头一沉,知道那个人去了。

    费介沉默地看着这一幕,说道:“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草庐里那只长腿蚊子,终于煎熬不过时光的折磨,眼看着天气便要大热,正是生命最喜悦地时节,它却在墙角再也站不住,绝望地盯着那床厚厚的被子,以及被中空无一人的空间,颓然从墙上摔落下来,掉落地面,被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风一吹,不知去了何处。

    草庐之后的小山上,那个瘦弱的身影已经躺倒在徒弟们的怀中,再也没有任何生息。

    海畔的小舟缓缓离开,向着水雾里地那艘大船驶去,范闲站在沙滩上深深鞠躬,以为送别。

    直到最后,叶流云依然没有弃舟登岸,或许这位大宗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界限,他这一生都不想再登上这一片充满了杀戮与无奈地土地,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登上这片土地,是不是还愿意再离开。

    这便是抛得、弃得的洒脱与决心。

    范闲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雨里地小舟,心里想着,这便是所谓的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,只是有人走得了,有更多的人却是走不得,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往自由的江海里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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